1995年6月,我从天津市粮食局来到当时的西藏昌都地区行署经研室工作。我们是中央第三次西藏工作座谈会确定对口支援政策后的第一批援藏人员。
6月4日我乘飞机抵达昌都,走出邦达机场,一阵猛烈的风刮在脸上,凛冽而疼痛,呼吸因为缺氧有些急促。虽然头顶阳光灿烂,六月的夏季却让我感到冬天的严酷。经研室副主任巴尔登代表新单位来接我,他正举着牌子向出口张望,我们一行两人上前和他握手,他露出欢欣的笑容,我被这笑容感染,身体的不适瞬间消散了不少。
到了昌都城区吃完饭,巴尔登安置我们住宿,房子虽然简陋,但生活用品小到锅瓢碗炉,大到桌椅床褥,基本齐备。休息了两日,单位召开热烈的欢迎大会,我便正式与大家见面了。当时经研室的主任张世伦找我谈话,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服从领导的安排,要求担任副职,协助科长做具体的事务,共同完成各项任务。”张主任点了点头,我便正式投入了工作。
经研室的办公地点,是上世纪50年代王其梅将军居住过的将军楼里,院门一关很有家庭氛围感。和同事熟悉后,我和他们相处得十分融洽。不时有女同事上家来看看有无需要帮助的,聊天时,我才知道她们大多是十八军或者早期进藏者的子女,有的出生在西藏,有的参加工作后进藏。单身的住集体宿舍,各种用具自己置办,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凑齐必备用品相当不易,做饭食材和锅具不够,无法吃上热食,所以,在昌都,我总见到有单身汉到别人家里蹭饭,如同一家人般自然,朋友同事之间的感情很深厚,被称为“西藏感情”。见到我基本生活用品齐全,同事们羡慕也高兴,可我心里却有些酸涩,虽然当地藏汉同胞生活条件艰苦,却给了我们最好的关照,足见他们对援藏的重视;住在我楼下的藏族同事麦朗,瘦高的身材,脸上稚气未褪,性格比较内向沉静,笑起来有点腼腆,几乎天天早上给我端来酥油茶,逢年过节还邀请我上他家吃饭,我们彼此像亲兄弟一样,情谊深厚。
可惜,1998年,麦朗在一次车祸中遇难,彼时我已结束援藏工作回到天津,当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时如遭雷殛,回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是那么阳光、那么真诚。我的好兄弟,盼着你来天津带你游玩,你却永远长眠在了圣洁的高原,和我从此天人相隔,再也不能欢聚,哀伤像飓风般撕裂了我的心,有一种痛,变成汹涌的眼泪,流过我的全身,整个人都僵了。
1996年,昌都地区经研室改为经贸体改委,我所在的科室变为经济运行科,为了掌握企业的经营状况,分析企业发展前景,必须下基层收集第一手资料,我们便下到马查拉煤矿。这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煤矿,也是西藏唯一的大型露天能源基地。小车在黄土路上翻山越岭蜿蜒前行,狭窄的路段下,是令人头晕目眩的万丈深渊,我心里紧张得忐忑不安,要说不害怕是假的,可是我知道我到西藏不是享福的,而是要和当地的同志们同甘共苦建设昌都,有危险我也得上。那天在煤矿我进了矿洞现场调研,大山上的风呼啸而来,淹没了说话声,天地失色,尘埃蔽日,几步远的地方一片朦胧,自然环境的严酷,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在这长期工作生活的工人们,让我由衷地生出景仰和钦佩。
西藏的艰苦触手可及,迈步可量,我有切身的体会。那时电脑在西藏已慢慢普及,为了更快适应职能的转变、实现办公数据化管理,我接到自治区经贸委的通知,要到拉萨接受半个月的电脑培训。6月份出发,过类乌齐的第二天早起翻越大山,不料,大雪盖住了公路,眼前白茫茫一片,能见度几乎为零,小车无法再走,我便下车探路。踩在半尺厚的雪上,我的鞋子陷到雪里,下面冰水融化,鞋子不一会就浸透了,湿冷一下子从脚底往身体上行,刺骨的痛弥漫全身,心脏好似凝滞麻木了,全身哪儿都不得劲儿,想迈腿总是使不上力,可是不探路我们就没法开车上山,深一脚浅一脚地探路,走不久鞋底就脱落了。最恼人的是生平第一次遇到6月下雪,本来带的衣服就不多,在雪山上经过如此激烈的奔忙,没多久,我便累得快趴下了,身上的热量如同被冰冻抽走了一般,止不住地颤抖,心跳加快。车好不容易开上正道,后轮却在融化的雪泥里打滑,飞溅的泥浆喷溅了我一身,我立马成了个泥人。这还没完,在类乌齐下山时轮胎爆了,布拉师傅去补胎,说前面的路不好走,勤快点补好轮胎有备无患。快到那曲时,道路真的异常难走,大水把路段冲毁,临时便桥上面铺的木板被人撬走,只剩下两根圆木,宽度比小车胎距窄,布拉一看这情形便叫我们下车,然后调整好角度一脚油门开了过来,那技术那胆量,真让我服了气!继续前行,因为有的地方无路可走,只得从小河里绕行,布拉在河边扔石头,细细地听掉入河中石头的声音,再来决定过车的地方。到了傍晚时分,我们的车又爆胎了,大家下车帮忙,在河边搬石头垫后轮。气温很低,石头早已被冻住,手指抠得生疼,怎么也搬不出来,最后在河里捞起石头垫在车下,总算换了车胎。
这一天,我遭遇了冰雪天跑车带来的生理上和心理上的痛苦。留着好看小胡须、眼神灵动的布拉,看我一身泥泞的狼狈样,呵呵地轻声一笑,连声夸我勇敢:“来来,把烟点起,休息一下。”当烟雾呼出时,我的心情大好。之后我听他谈起路途遇到的种种惊悚,轻描淡写得像围炉聊天,和他们的经历相比,我刚才受的一点冷冻真是可以忽略不计,比我更惨更糟、甚至有付出生命的危险,天天在川藏线上演。这些如雄鹰般的高原汉子,坚毅、忍耐、洒脱地接受命运的磨砺,一旦遇到困境,不轻视生命,不计较、不怨忿,乐观地对待一切,从容不骄,有着敬畏天地直面不幸的坦然态度,这种态度从里到外透出强大的自信力,才使他们在遭遇生死时,表现出闲庭信步的气度和胆魄。他们对待朋友,不夹功利的真性情,给人温暖和安稳感。沉浸在他们的故事里,我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作者系天津市第一批援藏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