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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山记

2017-12-28 陈晓 三联生活周刊

“即使此山没有能够赦免造罪者的能力,它至少也有使翻越它的人具有长久和极大耐心的能力。”一趟在冈仁波齐的转山之旅恰当地表现了这个含义。

翻过卓玛拉山口后,今天的路程还有18公里。每转过一个山弯,就看见前面的人群蜿蜒成细线,正消失在下一个弯道处,无始无终。脚趾疼痛难忍,我一度以为脚趾甲已经脱落了,怒气开始无来由地发作。我自责自己并不信仰任何一个宗教,为什么要来做这样无意义的行走?这段时间里,我频频被藏族人超过,大多数是一家人,挈妇将雏,撑着花格子或者彩虹条的洋伞,出门赶集一样兴冲冲的。长距离的行走对他们并不构成负担,他们中有的人,转山就像是一次稀松平常的长跑,凌晨4点出发,中午12点就可以转一个来回。

对于并不长久生活在这里的人,藏传佛教中有很多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方。古伯察曾经在此看见一个青年喇嘛在长途行走中冻坐于路旁,鼻孔和嘴角边挂着冰棱,双目半睁,呆滞无神——他被自己的同伴们抛弃了。“我们觉得如此让一个人死去而不试图拯救其生命是骇人听闻的事情,于是便毫不犹豫地带他和我们一起走。把他从这块别人安置他的可恶石头上拉起来,用一条被子把他围起来,并让他骑上了一匹我们的小骡子。我们去拜访这名青年喇嘛的旅伴,他们获知我们的所作所为后,便跪下来向我们表示感谢。他们说,我们太善良了,但却无益地付出巨大的辛苦,这名病人已经完了,他被寒流侵袭了心脏。我们无法赞同这些人的失望态度,于是返回自己的帐篷,当我们到达时,青年喇嘛已死。”

这种荒野中的残酷旅程,在古代西藏比比皆是。“当他既不吃东西,也不能讲话或自己站立时,人们便把他遗弃在路上。同伴不能停下来,在无法居住的荒野中为他治疗,而且还担心猛兽、土匪,特别怕的是断粮。”这位天主教神父感叹,“啊,当看到这些垂死的人被遗弃在路途上,那该是一种多么恐怖的景象啊。世人对他们的最后关心,是在他身边放一把木勺和一小袋糌粑,旅行队接着就凄惨地继续赶路。当所有人都过去后,不停地在空中盘旋的乌鸦和秃鹫就扑向这些不幸的人,他们无疑还有足够的生命感到被这些猛禽撕开了。”他还嘲笑藏传佛教徒向行旅之人赠送纸马,以祈福减轻他们在旅途中所受的磨难,同时也会将一个同伴遗弃在真实的绝境中。

这漫长的18公里无疑是这趟转山最困难的阶段。这是一段几乎没有起伏的长路,激不起斗志,也看不到尽头,甚至比翻山口的疲累更难忍受。如今再回想这18公里几近绝望的行走,我想或许就是人力和自然力在西藏最真实的实力对比。在机械力难以到达的连绵群山与荒野中,大自然的力量远远高于血肉之躯的力量。在这样广袤的环境里,人无论如何都是孤独的,学会敬畏残酷的命运和独自承担一个人的苦难是必要的。古伯察是一个优秀的传教士:敏而好学,不畏艰险,他所代表的天主教也是一个有系统教理的成熟宗教。但我想这位来自法国的传教士,还是没有体察到,真正决定西藏人信仰方式的是风土。因此,他的西藏之行,仅留下了对当时当地细致优美的描述。图齐总结西藏宗教的一个典型特点是明显地缺乏社会同情,与佛教钟爱一切众生形成明显的对照。转山这样的仪轨或许提供了一个解释,西藏风土孕育的宗教,更多是个人对自己苦痛的担当和接受,而非怜悯。

8月6日17点,我终于承担完自己的苦痛,拖着淤血的脚趾,走到了尊珠寺,这里离出发地塔尔钦只有9公里,山路已近尾声,但我记忆的转山之旅应该就此结束了。第二天的路程非常轻松且风光秀美。我们行走在半山腰,山崖下是开满野花的草地和清澈湍急的河流,塔尔钦附近的纳木纳尼雪峰和嫩绿的平原遥遥在望,隐现于洁白的云层中。

(感谢实习记者张冉对本文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