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此山没有能够赦免造罪者的能力,它至少也有使翻越它的人具有长久和极大耐心的能力。”一趟在冈仁波齐的转山之旅恰当地表现了这个含义。
100多年前,法国遣使会士古伯察在穿越西藏时,就从一个异教徒的角度评论过藏民族心怀虔诚、攀登当地最险峻和陡峭山峰的习俗:“他们坚信那些有幸登上山顶的人将会被彻底赦免全部罪行。有一点可以肯定,即使此山没有能够赦免造罪者的能力,它至少也有使翻越它的人具有长久和极大耐心的能力。”
索朗多吉担任住持的吉乌寺在圣湖边的高坡上,这座寺庙建于藏传佛教前弘期
转山前的准备
我为自己转山找到的旅伴是一个印度的进香团,这是今年第十批来神山朝圣的官方香客团。
每年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到神山,其中不乏观光客,挑战自己体力的旅行者,寻求精神洗礼的灵修人,但印度人无疑是与这里渊源最深、最传统的来客。在藏传佛教的两次弘法期,印度都是佛教的智慧高地,而西部则充当了“西学东渐”的门户。吐蕃统一西藏的前弘期,在阿里至少有两类相互敌对的集团——佛教与本地宗教苯教,在为其教理谋求优势。物质之间的冲突与宗教性的冲突同时发展。在这种争执中,出于宗教原因而发生的自杀和他杀并不罕见。一开始的形式显然于来者并不利。按照图齐的考证,印度高僧寂护和莲花生大师受邀来此,但由于遭到暗杀的威胁,都很快离开。
但佛教具有极强的拿来能力和再生能力。和苯教相比,它有已成文的系统教理,并在服饰、仪轨等方面,也吸纳了一些苯教的内容并逐渐为主流社会认可。即便后来由于佛寺势力过大,占据大量田产、地产和依附寺院的僧产,并享有免税和免服兵役的权利,从而使世俗政权损失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在朗达玛执政时期遭遇抑佛,但它在式微的时期也未放弃生长,而是与苯教等民间宗教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一致,暗暗积蓄再生的力量。甚至在这一时期还有很多小的僧伽蓝得到充分发展——它们中的一些至今存在于神山圣湖一带,所以才出现了吐蕃佛教的后弘期。1042年,印度佛学大师阿底峡应托林寺主和古格王的邀请,由此入境弘法。一个最著名的传说是,当他抵达神山对面的巴尔各平滩时,恰好听见神山的尊者们为了即将用餐而吹出的悠远法号声,以示正值中午。于是,阿底峡一行人就在此地用餐,当年他们打尖的遗迹至今犹存。虽然各位天竺大师在此处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但这里都充当了弘法的门户。大师们自此严寒酷地,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阿里地区的政协副主席洛桑山丹告诉我,冈仁波齐虽然在宗教史上地位极高,但真正能来到此地的人并不多。洛桑山丹说上世纪80年代,他曾经从拉萨步行到阿里,历时46天。和我在山间住同一间旅舍的藏族人也告诉我,他的母亲和外婆,曾经花整整一年的时间,从那曲步行到这里转山。之前五六年的劳作,就为这一年的行走。在那些发现西藏的探险系列里,尽是有关朔风,严寒、冰雹、神出鬼没的匪徒、突然破冰的河面、牛马大批倒毙、体弱者冻死路旁。在没有机械力的年代,旅途的时间被大大拉长,行者迟早有机会经历这些磨难。
而现在,行走的难度大大降低了,转山更多是受到经济因素的制约,而不是地理的。尼泊尔人是距离神山最近的外来者。由于地利之便,他们在若干年前和一河之隔的藏族人共用草场,如今则共享贸易,在距离双方边界各30公里的区域内维持边民的自由往来。很多尼泊尔人还穿着传统服饰:男的一袭白色短打棉布襟袍,头上也层层包裹着同样质地的头巾;女的则浑身披挂彩色的大幅布条,戴金色鼻环。他们都神色肃穆,目不斜视,像从云端走下来的古代人。但脚上破烂松垮的“匡威”布鞋,既表明了他们与现代世界的联系,也暴露了他们在现代世界中的经济地位。他们大多没有经济能力去独立转山,或者在进香团中担当伙夫,或者在生意结束后,去邻近口岸的一个历史最长的佛寺科迦寺拜佛。我看见他们在供奉文殊菩萨的大殿前,头碰头凑尼泊尔纸币,然后人手分发一张,围着大殿内堂沉默地转圈,最后消失在殿侧的一条暗道里。
这个印度进香团由公务员、商人和家庭主妇组成。他们从强拉山口骑马入境,需要在中国境内待13天。仅为转山的3天,他们每人要花费的费用就包括750元的马匹费,360元的背夫费。因此,香客团下榻的普兰宾馆的经理告诉我,转一趟神山花费不菲,他们将这样的团队称为“高端团”。
“我能转完神山吗?”这个“小马过河”式的问题,从到拉萨开始,我就问遍了所有转过或听过神山的人。汉地来的干部连连摆手说:“去不得,很艰苦很艰苦。”身材健硕的本地人则拍着胸脯打包票:“绝对可以,容易得很。”直到最后决定要跟这个印度进香团体验这趟宗教之旅,心里还是忐忑不安。想到接下来的3天时间,我要置身于一群陌生的异族人当中,在一个从未到过的海拔高度,做一次生平最长距离的行走。孤独感与57公里的长度和5723米海拔,共同恐吓和压迫着我。
出发的前一夜彻夜未眠。凌晨4点,听到窗外开始起风下雨。我暗自期望,雨下大一点,这样明天就不用出发了。早上7点多开窗,风停雨住,远处冈底斯山脉的方向,云雾明灭,山形泯然其中。“山里肯定在下大雨,这样的天气应该没法进山吧。”我有些高兴地想。
热闹的集镇
塔尔钦是这样一个地方:它位于冈仁波齐与纳木纳尼两座雪山之间一块阔大平原的一角,街道两旁的房子大多用土坯垒成,再用粗糙的玻璃和钢条草草扩建,也有很多藏式旅馆。有太阳的天气,这里是一个热闹的集市:汽车扬尘里的街边台球室,血淋淋摆在路边帐篷里出售的巨大的牦牛尸体,壮硕的野狗三三两两逡巡在垃圾堆附近。阴雨天则更增加这里的神秘感:两头的雪山都消失了,塔尔钦就像一座阴雾弥漫荒原上的孤城。冈仁波齐就紧贴在塔尔钦的身后,偶尔露出积雪的额头。第一次见时免不了生出疑问:这就是神山?简直像一个撒满糖霜的小圆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