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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山记

2017-12-28 陈晓 三联生活周刊

“即使此山没有能够赦免造罪者的能力,它至少也有使翻越它的人具有长久和极大耐心的能力。”一趟在冈仁波齐的转山之旅恰当地表现了这个含义。 

冈底斯神山主峰终年积雪封顶,在藏族口语中被称为冈仁波齐。“冈”是藏语雪或者雪山的意思,“底斯”则是梵语清凉之义,合起来的名字就是“清凉的雪山”。“冈”再加上藏族人的尊称“仁波齐”(即宝贝),则表现了藏人对它的敬仰之情。它同时被四个教派奉为圣地:佛教认为这里是须弥山,世界的中心;印度教则认为,它是印度教主神湿婆的化身;在古老的本土宗教苯教的教义里,外形如水晶塔的冈仁波齐就像苯教圣物十字形金刚杵,它下伸到鲁界,其山峰直刺神界之域,是贯通宇宙三界的神山;还有一种几乎与佛教同时发源的印度古老宗教耆那教教徒也来此朝圣。

对我而言,冈仁波齐的神秘还是来自于它的地理位置。它藏在阿里的深处,距离西藏最现代化的城市拉萨1400多公里。乘汽车需要在茫茫无际的高原上行走两天。除了一条去年刚通车的柏油公路和一排排电线杆外,就是荒原和光秃秃的石山。它们有时混乱无序地重叠,有时整齐对称地一座挨着一座,如同一把大锯的锯齿。高原的云彩丰富多变,时常左边的天空暗云翻滚,雨雾弥漫,宛如冥界,右边的天空却阳光澄澈,洁白的云彩倒映在山麓上,形成山色的层次变化。如果没有云彩,沿途对大山的持续观望,难免产生千篇一律的单调感觉。

海拔和距离都阻挡着这里被认知。即使是最勇敢的探险家,能进入西部的也非常少。我们搜集了众多有关西藏的西学名著,仅看到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旅行记》中简单记载了他来到此地。即便从去年开始,阿里已经开通了前往成都、拉萨的航线,但所有现代的运输工具都要在高原的云团、气流、温度面前遭遇挑战。机场上空的气温每升高1摄氏度,飞机就必须要减轻负载的重量。120人的飞机,经常只能坐1/3的乘客。

冈仁波齐还在这条艰难路线的尽头。从拉萨到阿里,经普兰,入塔尔钦,才到山口。整条山路长57公里,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裸露的花岗石岩在朔风雨雪的经年侵蚀下,碎裂成为山谷中大大小小的砾石滩涂和巨石阵,有的地方羊肠小径也无迹可寻。每年11月以后,山路大部分消失在冈底斯山脉的积雪中。夏季来临,即使普兰县旅游局努力维修,路况依然恶劣。山路蜿蜒攀升上一座长达5公里的陡坡,穿越海拔5723米的卓玛拉山口,再以近70度的角度俯冲下几乎相同的距离。然后进入一片沼泽地。雪水沿着黄褐色山体上的纹路,潺潺流入这平坦的河谷,在河滩地上切割出横七竖八的水渠,滋养出的绿草又覆盖了这片水网,形成一个个隐蔽的低洼水坑。远看水草肥美,行走其间,必须左右腾挪,落点精准,还要腾出手来,驱赶大群蚊蝇。体力强健的香客沿着山径行走两天,才能完成转山的路程。

藏族人与山共生。他们把山比作一架梯子,或者是一根木神的绳子,是吐蕃第一位先祖聂赤赞普下凡入主人间时所使用的。神山则是当地的神仙或者主人。人们有时把它看做天柱,有时则是地钉。古代西藏战乱不断,圣山也是战神,人们经常用一些意味着首领或者赞普的术语来称呼它,认为它们如同一些已死去的强大英雄一般。冈仁波齐承担了以上所有赞美和想象。转山路上的气候瞬息万变,风云变幻确实能让神山附近呈现出一种玄妙神秘的气氛,两峰之间本属于它的位置经常阴雾弥漫,混沌一片——它从不轻易展露真容,还让跋涉其间的信徒饱尝狂风、冰雹和严寒之苦。

在这片绵延的花岗石山脉上,香客们经过的每一个地点,都有一则古老的神话和传奇:山腰间的一圈沟槽,将下部的平岩与上部的雪峰明显分隔。据说是印度教主神湿婆缠绕在脖子上的一条蛇留下的痕迹。竖的沟痕则是佛教尊者米拉日巴和苯教弟子那若本琼为争夺神山斗法时,那若本琼失败后,座下的石鼓滚落山崖。在那次佛苯之争的经典战役中,他们在山路上几次狭路相逢,随形就势,利用满坑满谷的石头作为斗法的武器。

聚集在冈仁波齐的宗教如此纷繁、复杂,仅是藏传佛教,有据可查的就有至少18个教派。它们在对心、光明的认知、修持方式、仪轨细节上各有千秋但却在冈仁波齐脚下凝结成同一个最原始、最单纯的仪式:行走。藏传佛教徒和印度教徒沿顺时针方向,始终让该山处于其右边,苯教徒则以相反的方向绕山巡礼,在学习传奇故事的同时又以一种祈祷和崇拜的姿态精修止观三昧。四大皆空的复杂教理和一座具象的大山,其间的逻辑链条并不清晰,但千百年来,嘛呢巴、掘藏师、还魂人,以及云游僧在山路上的行进,已经为转山制定了一个准则:沿山转13圈为一整圈,可洗尽一生罪孽;转10整圈,可免500年轮回之苦;转100整圈,则可跳出三界五行,成佛升天。我听到的一个最高纪录是一位叫拉金达的印度年轻人,他在2001年7~9月共转山115圈,获得的奖赏是一张阿里地区旅游公司发的荣誉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