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和川青甘滇四省藏区共有148个县,我跑了其中的130多个。四川藏区共有32个县,我已经跑了31个,只剩下最后一个黑水。也因如此,早日探访黑水的愿望就更加强烈。
图为黑水与岷江交汇处。
终于,在深秋的微微寒风中出发了。黑水县因黑水河而得名。早就听人说,黑水河是黑色的。我们在阿坝州茂县回龙乡两河口下车探查,这里是前往松潘县和黑水县的分道之处,也是黑水河汇入岷江之地。站在江边打眼一望,水色果然泾渭分明。从岷江而来的江水是浅绿色,从黑水涌来的河水则是深黑色。科学测量已经表明,无论从河流长度、流域面积,还是河口流量,黑水河都超过了源出松潘的岷江主干,但约定俗成只能屈尊被视为岷江支流。这也倒可以解释为什么黑水是黑色的,因为黑水河流量大、河道窄、冲刷深,因此水的颜色显得比岷江更深一些。
我对黑水的兴趣最早来自一个历史现象。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在西藏日喀则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台电视机,恰好正在播放一部电视剧《雪震》,讲的是解放黑水这段历史。有人说,黑水是“陆上台湾”,是中国大陆最后解放的一块土地,时间是1952年7月。此时,距开国大典已有两年零九个月,距四川大部分地区解放已有两年,距西藏和平解放也有一年零两个月。黑水距离成都也就只有三百来公里,为什么会存在这样一个“独立王国”?只有亲自来到黑水,才会有一个切身体会。这里地处川西的群山之中,四边不靠,自成为一个独立地理单元。直到今天,去往阿坝州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绕过黑水。而且黑水山高沟深,坡度陡峭,哪怕是近在眼前的一个村子,爬上去都要费半天功夫。
但是,比黑水偏远、险峻的地儿多了去了,西北的戈壁大漠、东北的林海雪原、广西的十万大山、东南沿海的孤独小岛,为什么偏偏是黑水啊!原因还在一个人,一个黑水人永恒的传奇,那就是苏永和。苏永和,本名多吉巴桑。他自称,苏永和这个名字是在重庆面见蒋介石时,蒋先生给取的汉名。民间另有一个说法,由于他称霸一方,自诩为老虎和豹子,用黑水土话发音就成了“苏永和”。他14岁就继承头人地位,年纪轻轻开始打打杀杀,采用合纵连横的策略,与周边各家大小土司联姻,实力不断扩张,最终成为黑水河流域绝对的老大。他抵抗国民政府的邓锡侯部,出击阿坝土官华尔功臣烈,最后兵败投诚人民政府。上世纪50年代,他和家人出走印度,又与台湾联系,后迁居加拿大,最终于1981年回国定居。
图为山巅上的麻窝村。
图为麻窝衙门遗址。
图为村主任仁青和衙门遗址。
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真历史不是编年史,也不是诗性的历史,一定是有活文献支撑的思想行动。为了探寻历史的真相,我们沿着黑水河朔流而上,过了毛儿盖水库大坝就进入麻窝乡。60多年前,麻窝是黑水的政治中心。本来我以为既然是政治中心,麻窝应该建在公路干线附近。令我根本想不到的是,离开公路就一直往山沟里钻,绕来绕去,没完没了,地势不断抬升,我甚至几度怀疑是否走错了路。总算在苍茫暮色中,看到一片村庄和一座城堡的轮廓。同行的人说麻窝到了,但是车子却开不上去了,只能从荆棘丛中攀爬而上。到了城堡遗址,才知道这高高在上的是土司衙门,是苏永和处理政务的地方。他自己居住的官寨在下面的村子里,但已经完全夷为平地。麻窝村村主任仁青一路给我们讲了很多苏永和的故事。站在海拔2600米的麻窝衙门之上,胸怀千山万壑,俯瞰芸芸众生,还真有点“世界就在手上”的豪情。如今,苏永和的石头城堡只在风中静默,我在比邻的阿坝县也参观过当地土官华尔功臣烈残败的官寨。他们都曾是阿坝这块土地上纵横驰骋、相互厮杀的一代枭雄。但往事如烟,哥只是个传说。
图为《于式玉藏区考察文集》。
关于黑水的现代人类学社会学调查,最早要算华西边疆研究所于式玉教授等人的黑水之行。这位于式玉教授也不简单,早年留学日本,回国后专研川甘地区民族问题,随18军进藏办学,后任四川师范学院教授。她的哥哥是著名藏学家于道泉教授,据说掌握13种语言,是最早把仓央嘉措情歌介绍给世界的人之一;她的妹妹于若木女士,是开国元老陈云的夫人(陈云如果不是渡过大渡河后,从天全出发去上海恢复党的组织,也要随长征大部队经过黑水);她的先生是李安宅教授,著名人类学家和藏学家。出生于山东的于教授一家人与藏区竟有如此深厚的渊源,也是奇迹!1943年春节期间,于式玉教授等人从成都出发到黑水进行社会考察。她写下的《麻窝衙门》《记黑水旅行》《黑水民风》等三篇文章,成为研究民国时期黑水极珍贵的历史资料。想不到的是,我到麻窝时的感受,竟然与70多年前于教授的感觉几乎一样。“此地丛山濯濯,羊肠小路多在半山腰,艰险异常。”她关于黑水风物和苏永和的记载,与我现在看到的黑水、听到的黑水,仍有高度的吻合性。
黑水的族群问题是一个饶有趣味的问题。于式玉教授在研究了黑水人的语言、习俗、信仰、迁徙环境后认为,黑水人实质上是羌民的一种,但不敢作确定的回答。后来我和北京的一位民族学家到黑水,他也对黑水族群表示出浓厚兴趣。我们讨论的初步结果是,黑水河下游的木苏、维古、色尔古一带与茂县、理县、松潘接壤,这里是羌族聚居区,从语言、习俗、服饰、白石崇拜看,这一带的居民可能是羌族,后来改为藏族,但藏羌融合较深。从黑水河中游的麻窝以上,是藏族聚居区,他们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吐蕃东征时代。在黑水河南岸的麻窝、芦花、沙石多一带,与马尔康、理县接壤,是典型的嘉绒藏族。黑水河以北靠近红原、松潘毛儿盖一带,则是安多藏族,讲安多草地话,宗教信仰中心是甘肃省甘南州的拉卜楞寺。
命运经常偷偷给我们留下一些隐秘的伏笔。关于黑水、关于苏永和的线索,原来早已在我身边隐隐显现。2001年,我带领西藏、四川等五省区30多位活佛到苏州、上海参观学习,参观团中有一位最年轻的活佛叫登德多吉,当时他只有16岁,我也就把他当成小朋友格外照顾。有人跟我提及他是阿坝州一个大家族的后代,我当时没有特别在意,哪知他就是苏永和的嫡亲孙子!18年后,我到壤塘县的觉囊派寺庙确尔基寺参访,这是觉囊派在川青地区的根本道场,登德多吉是这座寺庙第一序位的活佛。我们在活佛简陋的府邸,轻松地回忆往事,谈笑风生,也感叹世事沧桑。他已经从一个白净稚嫩的懵懂少年,成长为一个留着胡须、成熟沉稳的中年高僧。
图为作者与登德旺志、登德多吉活佛。
更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我到成都工作半年后,有一天四川省民宗委的一位负责同志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是有一位老活佛要来向我反映点情况,见面一聊竟然是登德多吉的父亲、苏永和的儿子登德旺志!他是宁玛派活佛,两座寺庙分别是青海久治县的白玉寺和四川黑水县的沙石多寺。当年苏永和在扩大政治势力的同时,也把触角伸向宗教领域,让自己三个儿子出家做了活佛。登德旺志活佛出身显赫、少小出家,文革劳教、被人唾弃,恢复工作、参政议政,一生起起伏伏。虽然已有77岁,但在我的办公室里,老人家精神矍铄、坦荡明亮,快人快语、声如洪钟。他的哥哥、原西南民族学院教师苏希刚评价登德旺志:“太阳对着他微笑,花儿向着他开放。”是经过了大风大浪,看清了人间是是非非,变得宁静淡泊?还是真的活佛在世,已然安住心境,参透了人生?我不愿追问。
彭初和芦花会议遗址。
现在的黑水县城在芦花镇,芦花的沙板沟在当时是麻窝之外另一个政治中心,苏永和的姐姐嫁给芦花头人,人称“芦花太太”。芦花官寨在汶川地震后得到了新的维修复建,与数十公里外的麻窝衙门遥遥相望。也许正是因为偏远,黑水成为红军长征重要的一站。在这里召开的“芦花会议”,决定把红军总政委由周恩来交给张国焘,实现了红一、四方面军的团结。在这里红军筹粮700余万斤,为北上提供了重要的物质准备。彭初,是芦花会议遗址的房主,称为第四代红色守护人。虽然天色已晚,但他还是很耐心地带我们走进一间间的房屋,给我们讲述一段段鲜活的故事。他的爷爷告诉他,二楼有一间房子住了一位身材高大的人,来他这里人最多,似乎都是来商量汇报工作的,家里人判断这间屋子住的是毛泽东主席。彭初在三楼有一间工作室,书架上、桌子上、地面上散乱地堆放着各个历史时期关于长征的书籍、画册、证章、徽标等等。他不仅独立做研究,还不断地外出交流参访,大部分的钱也都花在搜集购买红色文化的资料物品上,我们由衷感佩他的执着精神和良苦用心。
图为沙石多小学的孩子。
据了解,黑水县总共有6万人,其中有约2万人在外地谋生。北京、上海、广州、成都,各个大城市里都有黑水人的身影。我的家原来在北京北三环马甸桥,就在附近的一座天桥上,常年都有一位中年妇女在那里卖一些诸如虫草、虎骨、珊瑚和藏式手工艺品等。我曾问她是哪里人,她说是西藏的。我笑着说,我在西藏呆过,你的口音和衣服都不是西藏的,你是黑水的吧,她也没有反驳。阿坝州政协副主席洪秀英是黑水人,她说只有到了黑水的人,才知道黑水人为什么要离开家乡去闯荡。这里山高沟深,地无三分平,过去根本养不活自己,只能拖家带口走出大山寻找出路。近些年随着脱贫攻坚的深入推进,黑水人的生产生活条件有了很大改善,包括产业有了很大的发展,就在麻窝这样的深沟里,也种起了4000亩的有机蔬菜和水果等,有的甚至专门运往港澳地区销售。黑水人在外地的形象有了根本性的扭转,外出打工经商的老乡也能把孩子放在家乡安心读书了。
图为达古冰山风景名胜区。
奶子沟彩林。
图为网红楸树。
“亚洲最大的彩林”,这是现在的黑水打出的最靓丽名片。在全县4350多平方公里土地上,彩林面积达到了3000多平方公里,尤其是从芦花上行到沙石多乡的雅克夏雪山脚下,长达80里的奶子沟彩林一路铺排在公路沿线。由桦树、松树、柏树、枫树等次生林和各种乔木、灌木组成,赤橙黄绿青蓝紫多姿多彩。七彩甲足、红色昌德、羊茸哈德等特色藏寨点缀其间。到这里游玩不需要门票,随处都是美景。据说秋色最浓时,一周的游客能达到十几万人,似乎黑水已经改变了“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封闭状态。我们慕名来到沙石多的那棵“网红楸树”,从下往上看倒没有多么奇异之处,待爬上山坡回头望去,在蔚蓝天空下,在苍翠群山中,一树独秀,灿烂艳丽。有句话说,“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我要说,黑水归来,不看彩林!(中国西藏网 文/尼玛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