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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蜀国,从岷江源的叠溪出发

2019-02-05 尼玛嘉措 中国西藏网

  第一次看到“蜀”字,就感到这个字有一种神秘气息。似乎有一束来自远古的幽光在逼视着你,把你带进历史的密林深处。直到有一天,我在广汉三星堆和成都金沙遗址,看到一件件奇异的青铜面具,才发现那正是“蜀”字上面凸出的眼睛所发散出的悠远目光。


三星堆纵目面具

  记得走过的路,才知道自己的将来。古蜀国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诗仙李白在《蜀道难》开篇即慨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李太白对古蜀国的历史都感到一脸的茫然,大唐1300多年后的我们岂不更加遥不可及?幸运的是,最近100年来的考古发掘有了重大发现,给古蜀国理出了个大概脉络。但历经岁月变迁,历史故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完全讲清楚的。

  这些年,我经常去阿坝的藏族羌族地区,总要走进岷江河谷,谁知不经意地走进了古蜀国文明,走进古蜀文化的源头。叠溪,位于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茂县的北部,处在从成都去九寨沟的国道G213-G544最险峻的一段山路上。这里最为人所知的,是1933年发生的那场旷古地震。殊不知,叠溪正是古蜀国的发祥地。


叠溪海子

  初冬时节,我在北上松潘的路上途经叠溪镇。站在壁立万仞的高坡上,俯瞰一池淡绿色的湖水,这就是大地震截断岷江形成的叠溪海子。如今,这里风平浪静,水波不兴。然而,86年前这里却是天地混沌,巨浪翻滚。1933年8月25日15时50分,在松潘和茂县之间的叠溪地方发生了7.5级强烈地震。地震引起岷江两岸山崩地裂,河道堵塞,形成长达几十公里的堰塞湖。叠溪古城的中心部分在大地震发生的瞬间几乎笔直地向下坠落,呈单条阶梯状下滑了约500―600米。一座古城消失了,周边的村庄淹没了,数千人在大地震中失去了生命。当深爱你的人痛彻呼唤的时候,你已深深沉入海底。


校场村古街道

  叠溪镇所在地称作校场村,现在的校场村是大地震时山体滑坡形成的新台地。清晨时分,我们走在镇子的仿古街道上,街面上偶有几位村民坐在家门口干着手工活,没有丝毫的喧嚣与躁动。我去过大地震后重建的唐山、新建的北川,也去到经历过大地震的美国旧金山、日本神户,似乎地震重创后的地方总是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静寂。叠溪年轻的羌族女镇长谢先霞说,这里真是个多灾多难的地方。在1933年大地震后,叠溪在1976年受到松潘平武大地震的波及,2008年再次受到汶川大地震的强烈冲击。频繁而剧烈的地壳运动造成这里岩体松动, 2017年6月24日叠溪对面的松坪沟发生了山体高位垮塌,一个叫新磨的村子被彻底掩埋了。过去的这个夏天,在叠溪海子下方几公里处,突如其来的洪水把国道上的岷江大桥急速冲断。站在叠溪镇环顾四周,高山耸立,山势陡峻,反反复复的滑坡把平正的山体划得七零八落,斑驳陆离。我们的车子行驶在山道上,不得不时刻提防滑落的滚石。

  在校场村的村头,有一块地震后留下的石刻,上书“蚕陵重镇”。听镇上的人讲,叠溪镇正在申请改名,可能很快要改为“蚕陵镇”。蚕陵,是指蚕丛之陵墓。这下,我们终于回到了故事的原点。这位蚕丛,正是李白诗中的人物,古蜀国的第一代国王。而他,3700年前就生活在岷江源头的叠溪!


三星堆青铜立人像

  2018年暑期,在北京国家博物馆举办的“古蜀华章:四川古代文物菁华”展览,再次引起了巨大轰动和世人关注。在三星堆的珍贵文物中,有不少是纵目的青铜面具。晋代史学家常璩《华阳国志•蜀志》载:“周失纲纪,蜀先称王,有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死,作石棺、石椁。国人从之。故俗以石棺椁为纵目人冢也。”蚕丛是位养蚕专家,据说他的眼睛跟螃蟹一样是向前突起的。“蜀”字,权威的说法,上面是“罒”,即蚕丝织成的“网”字。我在看了三星堆面具后却认为,上面应是纵目,下边是虫子,这似乎是对蜀王蚕丛的纪念,更符合“蜀”字的来源和历史。


文翁石室

  史载,蚕丛最早居住在岷山的石室中。于是,“石室”成为了一个具有古蜀文化特殊涵义的符号。在成都天府广场西侧,有一条文翁路,文翁路上有一座石室中学,2019年就将迎来建校2160年。公元前141年,西汉蜀郡太守文翁在成都创建蜀郡郡学,后人称“文翁石室”。这是中国乃至世界上第一所地方官办学校,也是唯一一所连续办学两千多年未有中断、未曾迁址的学校。西汉的司马相如、扬雄,《三国志》撰写者陈寿,唐代诗人陈子昂,明代三大才子之一的杨慎,近代的史学家郭沫若、哲学家贺麟都是文翁石室的学生。康熙年间,在文翁石室原址上建起锦江书院,又被视为四川大学的历史源头之一,有“石室云霞思古梦,锦江风雨读书灯”之美誉。


季羡林先生题字

  在一个银杏黄叶铺地的中午,我来到石室中学参访。古色古香的校门上方,悬挂着笔力遒劲的“文翁石室”牌匾,午休时间的学子们进进出出。我来到学校后门,左边是赵朴初居士题写的“成都石室中学”,右边是国学大师季羡林题写的“古今一校,扬辉千秋”。

  古蜀国与古巴比伦文明、古埃及文明大体处于同一个时代。以色列新锐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在他的畅销书《人类简史》中高度肯定农业革命的价值和意义,他认为由此产生了神,产生了文字,人类文明在这个过程中实现了革命性飞跃。人类文明在不断的迁徙中创造发展。正是蚕丛和他的继任者,率领自己的部族从岷江河谷来到成都平原居住,从狩猎时代走向农耕时代,才创造出辉煌灿烂的古蜀文明。我时常在想,生活在三、四千年前的人们应该没有更多的对宇宙和地球的认识。然而古蜀国的先民们机敏地避开了在岷江以西将近200万平方公里浩瀚无垠的高原,从叠溪出发向南向东发展,径自选择了一条最简捷的道路,实在是祖先的惊人之举。

  古蜀国是沿着怎样的路线来到成都平原?无疑,沿岷江河谷顺流而下应该是最有可能,现在的都(都江堰)汶(汶川)高速就是借岷江的山形水势而建。然而在3000多年前,古蜀国的先民能否沿汹涌澎湃的岷江顺利下行,恐怕真是个难题。近一个时期,我恰好有机会在岷江东侧的龙门山脉作了几次穿行。我感到另有三条通道可能是古蜀国先民曾经的选择。最北边道路是从茂县到北川老县城,也就是现在的国道G347线,坡度不大,距离也不长。中间道路是从茂县到绵竹,建设中的成(成都)兰(兰州)铁路如今经过这里,隧道打通后两城之间居然只有50多公里。南边的道路从茂县南下翻山到龙门山镇,沿湔江抵达彭州。让人惊奇的是,这4条通道的汇合点只有一个,就是广汉三星堆!这也高度契合了古蜀国从岷江峡谷走向成都平原的历史走向,也可以解释古蜀国从北向南、从三星堆文明到金沙文明的历史延伸。


金沙太阳神鸟成为“中国文化遗产”标志

  古蜀人走出深山峡谷,走向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创造了深厚而独特的文化奇迹,绽放了一朵青铜时代的绚丽之花,为后人留下了千古之谜。三星堆遗址那棵青铜神树是作什么用的?那个青铜立人像手里曾经拿过什么?那个纵目的青铜面具是否就是先祖蚕丛的形象?金沙遗址那个成为中国文化遗产标志的太阳神鸟金饰代表了怎样的文化寓意?都留给我们无限的想象和试图诠释的空间。


瓦屋山蜀王庙

  如今的成都盆地里,与古蜀国紧密关联的遗迹随处可寻。我曾路过彭州市的海窝子村,距成都约52公里,这里竟然是第二代蜀王柏灌建国之地。距成都27公里的的温江区寿安镇,有据说是柏灌和第三代蜀王鱼凫的墓地。距成都23公里的郫县,是第四代蜀王杜宇的都城,杜宇化杜鹃是中国历史上最令人感动的传说之一。郫县建有纪念杜宇和他的继承人丛帝的望丛祠,至今是西南地区唯一一座一祠祭二主、凭吊蜀国先帝的最大帝王陵墓。随着古蜀国向南迁移,成都、新都(相对旧都郫县)、广都(今双流),成为古蜀国最著名的三座都城。

  蚕丛,又被视为羌人的先祖,“衣青衣,劝农桑,创石棺”。由此,我们可以沿着蜀王的足迹轻松南下了。这几年来,我经常在二郎山、夹金山的两侧游走,原来奔流在这两山之间的青衣江也是与羌人有关。古代的青衣羌国,就包括了现在的宝兴、天全、雅安、眉山、乐山一带。今天宝兴跷蹟乡的藏族居民,被看作是嘉绒藏族的一支,其实就是吐蕃东扩后由青衣羌演化而来。

  眉山地区是古蜀文化在成都盆地南部边缘遗存的富集之地。所辖的青神县,以崇祀蚕丛“青衣而教民农桑,民皆神之”而得名,近些年也打出蚕丛故里的招牌。去年暑假,我到比邻青神的洪雅县瓦屋山休了几天假,发现在瓦屋山极顶上竟然建有蚕丛墓!不巧因当地连续两个月的大雨,部分景区封闭没有能够参拜。碰巧的是,我在景区下边一个村子里吃农家乐,买的当地一桶酒叫“瓦屋山酒”,就是洪雅唯一一个叫复兴的羌族村所生产。


三苏祠中的东坡先生像

  眉州是苏东坡的故乡。东坡先生名动京城、任职苏杭、被贬黄州、流落海南,一生坎坷但洒脱淡然。他咏叹,“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是否传承了古蜀人任游山水、超逸绝尘的气质?我似乎也在追随东坡居士的遗风,生在山东,长居西藏,漂泊北京,辗转成都。每读苏髯公的诗文,“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

  往事越千年。至此,我们还仍然不能把古蜀国与大家耳熟能详的三国蜀汉王朝联系起来。秦国在公元前316年灭掉古蜀国,500多年后的221年,刘备在成都称帝,自称是汉室延续,定国号为“汉”。由于新建立的政权以古蜀地为根据地,故后人称为“蜀汉”或“蜀国”,但此蜀已非彼蜀了。

  还记得我在十来岁时,突然对“三国”故事着了迷。先是到处搜罗当时流行的1979版《三国演义》连环画,一套48本,漏看其中任何一本都着急上火。后来就偷偷积攒压岁钱,终于有一天跑了十几里路到镇上的新华书店,买了一套人民文学版的《三国演义》上下两册。那天回家的路上下起了大雨,毅然脱了衣服光着膀子把刚买的新书层层包裹起来。


成都,我最爱

  现在来到成都,可以站在蜀汉的都城回望历史风云。尽管刘备、诸葛亮的形象依然鲜活生动,但他们已经远离我们有1800年之久。武侯祠,那副“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的联文,仍提醒后人在治蜀、治国时要借鉴前人的经验教训。牧马山,当年刘备放马的地方,已然听不到战马的嘶鸣,相反是双流机场铁鸟的轰鸣划破了天空。更多的,像衣冠庙(关羽)、洗马塘(赵云)、九里堤(诸葛亮)、黄忠墓、张飞营等等,都已经渐渐湮没在成都的高楼大厦之下。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3000多年前的古蜀人恐怕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们无意中遗落在地下的三星堆和金沙遗物,让现代人绞尽脑汁仍无法解答其中之意。古蜀人更想不到,他们搭建茅草屋的成都,如今是一座网红城市,是一座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有熊猫,有火锅,还有变脸,好耍且安逸。现在的成都是国家中心城市,将来还要建设成为世界级的成渝城市群。不知纵目的蚕丛是否在岷江叠溪的崇山峻岭中,早就用他那独特的眼睛穿越千年看到了遥远的未来图景?(中国西藏网 文/尼玛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