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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画唐卡

2018-01-16 简 默 光明日报

听说唐卡这种艺术形式的存在有些时日了,却一直无缘亲眼看见真正的唐卡。这就像风儿将远方一位女子美丽的名字吹入你耳中,却因了山山水水的阻隔,你看不见她更为惊艳的真面目。

初到西藏,参观博物馆,与悬挂于墙壁上的唐卡猝然邂逅,尽管它们在漫漫数百年时光的拂面下,渐渐地显出了陈年旧态,但沉落于色彩底下的华丽与姣美仍足以令我惊艳。遗憾的是,隔着一道挺立的玻璃,多少有一丝雾里看花的意味。

进入寺院,再看那些悬挂于墙壁或柱梁上的唐卡,必须仰望,佛陀法相庄严,度母神态安详,我竟然觉得他们正凝视着我,一眼洞悉了我的内心,引领着我卑微的灵魂,沿着那一线笔直的微光向上飞升。

唐卡是流动的庙宇。这样说,是因为早期的藏民族全民游牧,在广袤荒凉的高原上逐水草而居,信仰佛教的他们不可能随着游走到处盖起寺院,需要一件方便携带,可随时随地供奉的圣物。唐卡这种卷轴画就应运而生了。他们将唐卡画上的圣像作为日常修行中祈祷、膜拜和观想的对象,赶着牦牛走到哪儿,就把唐卡带到哪儿,系挂在穹庐里,哪怕是天底下、头顶上一根普通的树枝。渐渐地,唐卡的身影延伸进了寺院和家庭,成为藏民们的修行依托和心灵日记。去年我来西藏,适逢拉萨的雪顿节,乘车路过郊外,看到山坡上正在搭建巨大的晒佛台,听说将有上百平方米的巨幅唐卡向广大信众示现,俗称“晒大佛”。可惜我们急于赶往日喀则,没能见证这壮观而虔诚的情景。

像藏传佛教一样,画唐卡也是以师徒传承的形式一代代延续的,并且学习是免费的,这就使得画唐卡有了最广泛和坚实的群众基础。在藏区有专门的唐卡画院和专业画师,他们经过了日复一日严格细致的专业练习,每天弓着身子面朝唐卡一笔一笔地勾勒,直至功德圆满。还有许多人是出身于社会最底层的藏族民众,是标准的草根,也加入到拜师学画唐卡的队伍中,是他们托起了唐卡艺术大厦的根基。

我到过群增儿童福利院,那儿收养的孤残儿童大都来自贫穷家庭,他们中不少人从五六岁开始就拜师学画唐卡,经过坚持不懈的练习和感悟,一般10年左右才能出师。在二楼的一间宿舍里,我见到了藏族小伙子索朗,他正独自一人坐在床边冥思静想。他今年22岁,5年前还在社会上打工,后来骑摩托车出了车祸,腿落下了残疾,经寺院喇嘛介绍到福利院学画唐卡。在靠墙的桌子上方,我看到了他画的绿度母唐卡,面前供奉着饮料、水果和各种吃食;旁边还有一幅画,正用绳子绷在长方形的木框上,已画出了黑白线稿,等待着一点一点地上色,看轮廓也像个度母。索朗说,车祸发生后,他觉得天要塌了,这个年龄所拥有的美好的一切都要离他远去了,就在这时,他幼时向往亲近的唐卡向他发出了召唤,那些画中的佛陀和度母仿佛活了,昭示和引领着他拿起了画笔。最初他的心浮躁如拉萨河上升起的暮霭,手也不听使唤,不时地画错,废掉了一张张画布。渐渐地,他的心平了、气静了、专注了,整个心灵都投入到了一笔一笔之中,忘了痛苦和绝望,丢了落寞和忧伤,重新获得了心灵的慰藉和安详。

在去大昭寺的转经朝佛路上,我碰到了另一个藏族小伙子久美,他来自牧民家庭,初中毕业后到拉萨的寺院拜师学画唐卡。寺院里的画室很安静,他和其他人并排或背靠背坐在一起,弓起身子从学习画黑白线稿起步,每天保持一个姿势反反复复地练习。绘制流程复杂的唐卡是一种不容出错的艺术,一笔画错前功尽弃。这就要绘制者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之外,在所有画唐卡的时间中,都要秉一颗虔诚之心,保持清净和平静,心无旁骛,一画可能就是几个月甚至一年。久美说他曾经花费3个月画了一幅唐卡,仅画天空就用了10天的时间,而那些细如头发丝的线条更要盯准了一笔一笔地勾勒,一天下来,眼睛生疼,只想紧紧地闭上,仿佛有泪水就要溢出。

唐卡当然是一种讲究技巧的艺术,它在有限的尺寸里给绘制者提供了无限的可能和境界,同时它也是一门能够赖以生存的手艺——近几年唐卡的价格飙涨,动辄数千上万元直至数十万元。像群增儿童福利院的创建人顿珠,就曾经靠画唐卡卖唐卡来养活福利院的孩子们。他收养的那些生活没有着落的孩子,在福利院安定下来之后,必须考虑掌握一技之长,将来自强自立,因此顿珠就教他们学画唐卡。还有许多像索朗这样遭逢了不幸的年轻人,也选择了学画唐卡。也许终有一日,他们会让梦想开花,成为一名真正的唐卡艺术家。而他们曾经空洞和浮躁的心灵,也在日复一日的作画中充实如成熟的青稞,平静如八月的纳木错水。

说到底,对于这些信仰佛教的藏民来说,画唐卡是在自己有限如画布的此生中,画出心中无限的佛,为来世求得福报,这本身就是一种平心静气的漫长修行。

(作者为青年散文家,现供职于山东枣庄市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