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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守渔人:为了高原生态,再苦再难也要坚持

2021-01-15 人民网-西藏频道

  冬日的拉萨,艳阳高照。走进西藏自治区农科院水产所(以下简称“水产所”)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雅鲁藏布江流域沙盘模型。小小的模型,承载着西藏渔业科研工作者们的梦想。在雅鲁藏布江土著鱼类繁育基地偌大的鱼池中,上万条鱼苗聚在一起,场面甚是壮观。它们将在这里度过漫长的冬天。待到明年,游向雅鲁藏布江,游向更广阔的天地……守护它们的是一代又一代渔业科研工作者,他们称自己为“守渔人”。

  守什么?

  摸清西藏鱼生态家底

  距离上次采访水产所刘海平博士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几个月前,他和团队穿梭于西藏的江河湖泊间,开展渔业资源调查。

  再见他还是笑眯眯的样子,只不过肤色看起来比先前白了一点。“最近都在所里忙各种事,没有风吹日晒就白点了。”刘海平笑着说。

  对刘海平来说,做野外科考的那段时间忙碌而充实。他会在每天工作结束或者赶路途中,趁着有信号发条朋友圈。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密集地发过朋友圈,感觉把这些年要说的都说完了。无一例外的是,每条都与西藏鱼有关。

  


图为科研工作者夏季野外调查。刘海平 摄

  在野外的日子里,刘海平还多了一项技能——拍摄。从刚开始的小白到现在懂得对焦、设置参数、调色等,俨然一副专业摄影师的样子。“终于我也能发一些有美感的照片吸引大伙儿的注意力了。希望通过这些照片,能让大家多关注西藏鱼,关注保护。”

  近几十年来,随着西藏经济社会快速发展,鱼类资源面临着国内其它水域渔业发展所出现的一些共性问题,如部分流域过度捕捞、水利设施建设导致的大坝阻隔、栖息地丧失、生境片段化等。但由于西藏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社会经济特点,它还面临一些比国内其它水体更为严峻的生态环境问题和挑战,如外来物种入侵等。再加上西藏生态环境脆弱、生态系统结构简单、生产力低下和高原鱼类生长缓慢、资源补充周期长、对生境高度适应和依赖等特点,使得高原水生生态更容易受到外界影响。“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只有生态好了,西藏的鱼才能游得更远。所以,我们要为西藏的鱼,为子孙后代守住碧水蓝天。”刘海平说。

  但要解决这些难题,只有一个大前提:摸清“家底”。

  “保护西藏鱼类资源,首先应该从调查和积累鱼类资源基本数据开始,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刘海平坚定地说出这句话。

  西藏渔业资源调查经历了两个大的阶段。最早是在60年代,以中国科学院院士曹文宣、中国海洋大学教授武云飞为代表的老一辈科学家开展的进藏科考。那一次,考察队科学论证并补充了大量西藏本土鱼类。但之后,几乎未开展过全面的鱼类资源调查工作。直到2017年,中国科学院启动了第二次青藏高原综合科学考察,对摸清西藏重点水域渔业资源“家底”、填补长期以来形成的资源环境现状数据空白发挥了重要作用。

  谁来守?

  一代接着一代干

  从大学教授到一心扑在科研上,自2004年开始,刘海平一直在做西藏渔业资源保护这份工作。每每面对为何留在西藏,而不是选择更广阔发展空间这个问题时,他总是一笑而过:“不为什么。”

  果真如此吗?无论同事还是学生,都不曾听他说起过。直到今年科考结束,才第一次听他吐露心声:“如果非要说个原因,我想是因为热爱和情怀吧。”这是身为科研人员难得“矫情”的时候。因为这份热爱和情怀,他宁愿将年幼的孩子留在高原,也宁愿一年中大半时间跑野外。

  “其实……也动摇过,甚至怀疑过自己的选择。可转念一想,如果不做这份找工作,就少了一种力量,担心西藏鱼,也怕留下遗憾……通过卑微的力量试一试吧,万一成功了呢?”刘海平说。

  他还讲了一个故事:几年前去拜见曹文宣院士时,就在他家门口,曹院士教他如何撒好网——先将渔网理顺,把渔网的主线缠在手上,然后把铅坠绳放在撒网铝环上,让铅坠绳盖住撒网球,用力向外抛出渔网时对准目标方向,再放开放开手中的主绳,尽量让网面打开。这样,渔网会在空中散成漂亮的圆形。

  这件听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成了刘海平最难忘的回忆。“那一刻觉得特别幸福、特别幸运。前面有无数的标杆,有了他们的指引和激励,我们更应该守传承、守责任、守初心,让西藏鱼在碧水蓝天下游弋。”刘海平说这句话时嘴角上扬,双眼都快眯成了缝。坐在他旁边的年轻人们听完这个故事后,个个都露出羡慕的神情。

  为获取高原鱼类样本、摸清家底,从2017年开始,来自不同专业领域的几十名科考人员通力合作,开展“西藏重点水域渔业资源与环境调查”项目,总行程大15000多公里——时间、空间跨度之大在西藏历史上尚属首次。

  “西藏全区7个市(地)几乎都走遍了,主要水源地我们都去了,收获特别大。”西藏自治区农科院水产所刘飞骄傲地说。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如此大型的科考,虽然参加工作没几年,但已经成了主力。

  跑野外时,凌晨三四点起床习以为常。“连续跑几个月,难免会有状态不好的时候,大家就来个野外烧烤,放松一下,总得苦中作乐嘛。”说这些的时候,平日里腼腆的刘飞倒有些兴奋。但他很清楚,比起老前辈们的艰苦,他们这一代年轻人赶上了好时代。

  “听说老前辈们在西藏科考时,骑马、徒步、冷水配硬馒头。我们好多了,吃、住、行各方面条件都好了,要知足。”看得出,刘飞身上既有年青一代的朝气,也传承了老一辈艰苦奋斗的精神——几代人共同扛起了守护西藏渔业资源的重担。


科研工作者在实验室做实验。刘海平 摄

  刘飞说从野外回来就泡在实验室,没有业余时间,最多打打游戏放松一下,立马又投入到工作。为此,他的个人问题也成了同事们“头疼”的事儿。

  2015年11月,水产所正式成立,是西藏唯一从事水产科学研究的公益性科研机构。在此之前,西藏没有专门的水产所。

  也是这一年,55岁的牟振波离开家乡黑龙江,毅然进藏,以所长的身份担起了西藏渔业资源研究与保护的重任。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研究西藏土著鱼类,这是一项开创性的工作。

  几年来,在同事们的记忆中他没有闲的时候,无论大小事都亲力亲为。“就连修鱼池这种小事儿,牟所长白天黑夜地盯着,最后鱼池一点裂缝都没有,让我们这些年轻人自叹不如。工人在背后说他太苛刻。”刘飞说。

  转眼5年过去了,花甲之年的他身体大不如前,早就到了退休的年纪。牟振波说:“我退休后,你们要记住,这些鱼就是咱们能留给子孙后代的财富,再苦再难也要坚持下去。在退休前,我会把所有经验教给你们。”说完这句话,他陷入了沉默。

  大家都知道牟振波心里始终放不下两条鱼——黑斑原鮡和叶须鱼。它们都处于濒危易危状态,必须尽快突破全人工繁育技术障碍。但这两类鱼繁简单,育困难,人工繁育是世界性难题,技术卡在如何培育子一代性成熟上。“只要把这件事做成功了,咱们就比谁都富有。”牟振波右手指重重地点在桌子上,话语掷地有声。

  如何守?

  让科研工作与百姓习惯接轨

  西藏鱼类资源最显著的特点是组成简单,裂腹鱼亚科和条鳅科高原鳅属鱼类构成了西藏河流及湖泊鱼类区系的主体。“特别是在高原腹地的藏北高原,只存在这两个类群的鱼。而适应急流环境的特化野鲮亚科鱼类,仅分布于高原南部和东南部边缘。”刘海平介绍,“此外,西藏各河流之间的鱼类组成存在着明显的种属差别,特有程度高。由于河流的深切和长期剥蚀,导致各河流间鱼类长期隔离,演化出特有种甚至特有属。如长江水系的22种裂腹鱼中,18个为西藏特有种;在雅鲁藏布江中上游及毗邻水系的7种中,4个种为该区所特有;另有2个多型种分化成5个亚种,均为西藏所特有。西藏其它水系的特有种也至少占各自鱼类的50%以上。”


弧唇裂腹鱼。刘海平 摄

  青藏高原鱼类是长期适应高原环境而形成的特殊类群,一方面受高原严酷自然环境条件影响,如环境温度低、饵料生物匮乏等,决定了西藏土著鱼类具有生长缓慢、性成熟晚、繁殖力低等生物学特性。相关研究表明,一尾达到性成熟、体重500克左右的色林错裸鲤,至少需要10—12年的生长时间。“高原土著鱼类资源一旦濒危,其种群数量很难再得到恢复。”刘海平神情凝重地说。


黄斑褶鮡。刘海平 摄

  另一方面,高原自然环境条件决定了高原水体生态系统结构简单、生产力低下、资源补充周期长等特点。在长期演化过程中,高原土著鱼类之间形成了简单却相对稳定的种间关系。而外界的干扰,如外来种的入侵和过度捕捞,很容易使这个种间关系受到破坏,给高原水体生态系统,特别是土著鱼类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如何守住这些渔业资源,就成了刘海平等一众科研人员面临的艰巨任务。

  从保护层面来讲,他们深知薄弱点在老百姓的参与度上。“老百姓所接触到的专业知识很有限,虽然他们也想为保护做点什么,但有些是盲目的,比如无意识地放生行为,结果适得其反,增加了外来入侵鱼对本土鱼破坏的风险。西藏共有73种(含亚种)鱼类,但因不科学放流,导致西藏水域外来物种已经达到20多种,挤占了土著鱼类的生存空间。所以,一切科研工作的最终落脚点是与民众接轨,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外来入侵,会产生哪些不好的后果。”为了更形象地告诉大家这些道理,科研人员通过大鱼吃小鱼这样浅显易懂的例子,循循善诱。

  现在,西藏每年都会开展增殖放流活动,越来越多的老百姓参与到其中。在推动渔业资源向好恢复的同时,保护了水生生物的多样性。“通过增殖放流等方式来‘反哺’渔业资源,可保证西藏自治区渔业资源的多样性不被破坏。”一位参与此次科考的工作人员说。

  守住了吗?

  已经看到了美好的希望

  在一穷二白的条件下艰难起步,如今5年过去了,水产所在新老科研工作者的努力下,从无到有,取得了一系列成就。

  在西藏渔业环境及其资源调查和养护研究方面,自2017年以来,水产所持续推动西藏重点水域渔业资源调查项目,投入近1000余人次,完成10余次野外科学考察工作,厘清了“三江四湖”(雅鲁藏布江、怒江、澜沧江、巴松措、哲古错、错鄂、错那)鱼类资源以及生存环境,评估了鱼类受威胁程度以及濒危状态,保护了受威胁的重要鱼类。突破了西藏珍稀鱼类尖裸鲤、黑斑原鮡、拉萨裂腹鱼人工繁育关键技术。

  下一步,他们会加强野外调查数据库以及鱼类标本库、活体库的建立,并开展重要鱼类栖息地的勘测与保护规划工作,完善土著鱼类繁育技术体系,推进渔业资源有效利用,基于调查水域渔业资源与环境保护面临的主要问题,提出相应的保护对策,为西藏渔业资源与生态环境保护提供科学依据和决策支撑,为西藏培养一批“留得下、靠得住、用得上”的渔业科研人员,为保护高原水域生物多样性,促进西藏渔业资源可持续发展奠定坚实的基础。

  得知刘海平一行开展渔业资源调查后,2017年,中国渔业协会常务理事张志钢联系到了他们,表示想拍一部纪录片。“刚开始他们不同意,觉得科考很枯燥,没啥可拍的,别人也不爱看。但我知道他们太不容易了,应该被记录。”张志钢告诉记者。经过多次沟通后,纪录片《西藏守渔人》终于开拍了,张志钢担任总策划。历时3年,目前这部纪录片的第一阶段拍摄工作已完成。

  “在生活中,他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但在专业领域,在科研一线,他们是闪着光的。好比建高楼,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打地基。”张志钢说,“可能目前不被人理解,只能埋下头,咬牙坚持。但我相信,终有一天人们会理解他们做的一切。”

  “守住了吗?”听到这个问题,刘海平神情顿了一下。沉思几秒后,抬头说:“至少已经看到了希望,很美好的希望。现在会有老百姓专门来问我们什么是本土鱼,哪些是外来鱼,并表示以后会记住这些鱼的样子,不胡乱放生。对我们来说,这就是希望。”他的眼里闪着光。

  正如他在朋友圈说的那样:这是一条没有路的路,走下去就会有希望!